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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活着》:在历史齿轮下爬行的生命韧劲‌

许长卿
发表于 2025-03-30 19:24:25

张艺谋的《活着》是一把插在时代肋骨上的钝刀,割开皮肉不见血,却能让人疼得蜷起脊梁。当福贵在赌场输掉最后一间祖宅,当家珍抱着饿晕的凤霞讨来半碗米粥,当有庆死在医院墙根的血泊里时,这部1994年的电影用最朴素的镜头语言,把中国人骨子里的生存哲学熬成了一锅混着泪与笑的黄连汤。

男主角福贵是嵌在中国近代史褶皱里的标本人物。葛优褪去喜剧外壳,把这个纨绔子弟演成了承载民族记忆的容器——从皮影戏班主到解放军俘虏,从炼钢工人到牛棚老头,每次身份转换都烙着时代的火印。他在赌场翘着二郎腿的嘚瑟劲儿,被枪顶着脑门唱戏的哆嗦,抱着有庆尸体时的癫狂嘶吼,拼凑出被历史巨轮反复碾压的普通人画像。这个角色最扎心的特质是“活着的惯性”:当他把馒头塞进凤霞嘴里说“多吃点,爸以后天天给你买”,观众明知道承诺即将破碎,却仍被他眼里那簇卑微的希望灼伤。

女主角家珍则用母性织就了乱世里的安全网。巩俐洗尽铅华,把江南闺秀熬成黄土婆姨的过程演得令人心碎。她抱着病儿徒步二十里求医的固执,举着毛主席像章保护皮影箱的机警,尤其是凤霞难产死后机械性叠衣服的麻木,将中国妇女特有的柔韧拔高到神性维度。这个角色最震撼的瞬间不是哭喊,而是她半夜摸黑给馒头扎洞的细节:怕聋哑女儿吃太快噎着,就把生存智慧缝进每个吃食里,这种浸透苦难的温柔,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。

电影最残忍的叙事技巧藏在“希望连环碎”的结构里:龙二被枪毙时溅在福贵脸上的血,预告着幸存者的愧疚将伴随终生;春生深夜送来的赔偿款,成了压垮家珍母性的最后一根稻草;连王大夫吞七个馒头的荒诞喜剧,都成了凤霞丧命的死亡伏笔。张艺谋在此撕开温情的面纱,露出生存的狰狞本相——活着从来不是励志故事,而是不断吞咽苦果的生理本能。

《活着》之所以刺痛无数观众,正因为它拒绝贩卖救赎。福贵没有等来沉冤得雪,家珍没能守护住任何一个孩子,他们只是把棺材改成鸡窝,把遗照收进饼干盒,在坟头教外孙唱“小鸡长大了就变成鹅”。当片尾老两口佝偻着晒辣椒,观众突然读懂了中国百姓最悲壮的生存哲学:不用理解苦难,只需记住如何把苦楚腌成下饭的咸菜。那些被收缴的皮影,泡烂的炼钢炉,批斗会上撕碎的大字报,此刻都成了钉在民族记忆里的青铜铭文——我们如此笨拙又顽强地活着,本身就是对荒谬历史最沉默的抵抗。

三十年后再回望《活着》,依然会被福贵给外孙讲“小鸡变牛”的谎话戳中泪腺。这不是童话,而是历经浩劫的中国人发明的精神麻药:咽下所有失去,把伤疤编成希望的故事,在时代的夹缝里栽种最微小的期待。张艺谋用这部电影给中国影坛立了块无字碑,碑文刻在每双含泪却仍在笑的眼睛里——活着,就是我们的英雄主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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